专访导演张大鹏:作品里的细节与情感,来自对生活的观察
采访:楠哥哥、豆子
撰文:豆子
“如果我哭的时候是盯着你的眼睛,任眼泪往下流,我也不擦,那么即便在现实生活中其实也是一种表演,我在演给你看,甚至会有‘保持住状态,再多哭一会儿’的心理暗示。真正真情流露的时候——”
张大鹏躲开视线,转过头去,一边用手指轻碰下眼睑,一边看着天花板不停眨眼,好像这样可以把眼泪逼回去。
我们都被他说来就来的“哭戏”给逗笑,也多少体会到他对生活观察的细致程度。
膨胀?
今年年初的《啥是佩奇》,让张大鹏走到舆论的顶端,在那之后他的作品,也都会被冠上“《啥是佩奇》导演再出新作”的噱头,尽管他本人并不喜欢这样做。
由马马也和张大鹏合作的OPPO Reno的广告片,就有一点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短片讲述一个突然走红的广告导演,不顾客户需求乱拍一通,醒来才发现是一场荒诞的梦。
“既然有这个声音(觉得我会膨胀),不如我也消费自己一把,想想膨胀会是什么样的,同时也能把产品功能点说清楚。”张大鹏解释,“其实是个好玩的事儿,没有那么严肃。”
尽管片约变多,话语权与开放度也的确变大了,但他的生活还是照旧,拍片的本质不变,能做的也还是那些。回家还是要遛狗,还是要做饭,该被数落的还是被数落,该烦恼的也继续烦恼。
「荒诞的东西更接近于我」
大多数晚上他都会去跑步。
选择在夜晚,就是因为没什么人,也不用管自己是谁。
村上春树以每天一小时的跑步,来确保只属于自己的沉默的时间;而张大鹏也坦言自己并不享受与外界接触的过程,他通过跑步来进行自我对话与释放情绪。
他说话很轻,用手托着腮,手指也挡住半边嘴,眼睛多半时间都闪烁着望向别处。“导演”的身份需要他“表演”跟不同人打交道,而生活中的他却“不喜欢张罗事儿”,甚至有些阴郁与自闭。他可以在PPM(Pre-Production Meeting)上当着一屋子的人讲话,但儿子幼儿园的活动需要家长上台他却推给了妻子,私下朋友聚会,他也往往是躲在角落的那个。
内向敏感的性格让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观察上。蒸过头的“水煮馒头”,墨水倒翻后留下印记的藤椅,洗完澡出门不小心被锁门外的窘迫,在窗边抽烟被女儿呵斥的委屈……许多生活的细节被拍进作品,让人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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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能捕捉到生活里细枝末节、难以言说的情感,然后在作品中通过隐忍克制的表达,传递给观者。
早期他为链家拍摄的父亲节微电影《父亲的黑暗料理》,围绕一位做饭十分没天赋的粗线条父亲和他女儿展开。女儿结婚先斩后奏,父亲则默不吭声把房子卖了。如此看似水火不容的父女,他们之间的情感却因为克制而更加深刻。父亲卖房是为了女儿新婚能有钱买新房,而女儿执意让父亲一起搬进去继续为她做饭,虽然语气依旧强硬,但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尽管张大鹏的作品打动了不少人,但他自己却常常像旁观者一样冷静。
他自称有些偏服务型人格,从小就很在意别人的感受,相比自己,别人舒服可能更重要一些。也是在这样的察言观色中,他慢慢知道别人感动的点在哪里。拍完一支作品,他还会让他妻子先看一遍,看看她的反应。
有时,他还会将自己抽离出来,站在第三视角看熟悉的人与事,就会发现有趣与搞笑的一面。
NIKE「甭信我服我」的五支带着浓浓京味儿的广告片,就源自这种视角的观察。据剪辑师董北介绍:“张导会花很多时间在语言处理上,可能这样说挺有意思,换一种说法就垮了,很多这种小细节可以撑起内容。”北京人日常对话中的贫嘴与幽默,也在这样细细打磨的语言里充满了戏剧张力。
张大鹏说:“荒诞的东西更接近于我。”
在他执导的华为 Mate20 太空广告中,粗心的宇航员Matt因为拍照时手机镜头不够广而向后退,一直到安全锁断开、舱门关上和踩到阿姆斯特朗的脚印,极尽荒谬,绝望中透出的滑稽颇有几分黑色幽默的味道。
比起直白的感情,荒诞、戏谑的表达背后所呈现的悲剧内核往往更加深刻,一如科恩兄弟的《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与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藏匿得更深的情绪与态度。
「导演是个严谨的技术活」
2003年,张大鹏考进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而细分的视觉特效方向却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就“学呗”。
虽然进入视觉特效这一专业领域带有偶然性,但张大鹏对广告的关注却始于大学前。那时候他还会去广告人书店买《龙吟榜》,翻读世界各地的华文广告。
进入大学后,拿着DV上街拍短片,给电视剧做后期剪辑成了家常便饭。
不同于现在抖音短视频、vlog盛行,人人都可以是自己生活的导演,03年扛着一台专业DV,就算在繁华的北京西单,也会引来围观。这种拍摄的权利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就算有人有拍照手机,像素也很差,DV更是只有有钱的家庭才能购置的奢侈品。
从精英化的教育环境中出来,“专业成绩还不错”的张大鹏工作却并不顺利。
选择导演这一职业,早期总是伴随着不稳定的过程。
“如果交际能力强,服务做得好,画面又拍得足够漂亮,预算够的话也可以做得挺好。但我显然做不到这个,说不出漂亮话,看起来又不是很像导演。”
就这样,他经历了一段不长不短的待业时期,只偶尔接一个半个片子。迫于经济压力,他们还将家里的一间屋子租了出去。
不过事物总是此消彼长。尽管早期接的都是很小的活,但张大鹏都会给到高于客户预期的作品,也由此慢慢积累起业内的口碑。在所谓的一夜爆红之前,他其实已有不少作品在网络上有所反响,最早要数2012年上映的微电影《美丽》和2015年愚人节百度概念产品HuHu枕头的宣传片。
在充满机遇的当下,刷屏或许带有运气的成分,但长期稳定的作品输出,需要创作者拥有过硬的专业素养。
说到底,导演,是个技术活。创作者只有打通剧本、视听语言、表演、后期等多个环节,才具备表达的能力。大学期间大量的剪辑训练让张大鹏得以从最后一个环节倒推前期拍摄存在的问题,所以后来他自己拍摄时,基本都两三条就过,将耗片比控制在很低的状态。其他方面,张大鹏也会从关系要好的编剧朋友与演员朋友身上学习不同的专业知识。
比如表演,除了体验派主张的将自我与角色融合,达到“真听、真看、真感觉”的方法,对于超出个人体验的部分,张大鹏会通过置换的方式来跟演员讲戏。
“有的时候我告诉你一个算数,比如16×3和16×5,在你说这句话之前,先算一下。你脑子里就有一个思索的过程,想一下的那个眼神,跟我戏中想要的犹豫一下的表情是一样的。”
张大鹏告诉数英,像这样的方法论,在专业领域还有很多。即便不是导演科班出身,他对于导演的工作也有着学院派的扎实与严谨。
从小学美术的他热衷现实主义风格,他说:“因为现实本身就挺有魅力的,我也比较喜欢刘小东的画。”刘小东是陈丹青赞不绝口的画写实人物画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总是通过如动物般“无明、无辜、无情、无差别”的目光生猛地记录现实。
刘小东作品
这或多或少也影响着张大鹏在影像创作上的风格,没有任何矫饰的语言,唯有最接近真实的生活。
「我是一个标准的好人」
在片场的张大鹏,不会坐在监视器后边,而是跟在摄影机边,走到演员跟前讲戏。
他不是那种严苛、暴躁的导演,拍片风格是“差不多就行,不会太较劲”,就跟画画一样,有重点刻画的部分,也有充分的空间挥洒写意,到处使劲反而会显得匠气。或许也因为这样,他拍片儿的速度在业内也是出了名的快。不像别的制作团队一样会24小时不眠不休地拍,张大鹏说他现在拍广告基本都会在下午多出时间来等等光线,于是会出现全组人坐在夕阳下聊天的情况,晚上八九点收工,跟普通上班族一样。
在张大鹏的作品中,许多演员都是熟面孔,而导演的制作团队,也都是长期合作的伙伴。董北就是张大鹏的老搭档,他说张导就像他的老师:
“我好多剪辑意识都是跟他学的,生活处事习惯也受他很大影响,包括学他偷领结婚证(笑)。”
从13年合作至今,他与张大鹏的默契已经到了不用说就知道对方要什么的程度。
八爪乔工作室的乔琳,是另一位张大鹏的长期合作的剪辑师,她说导演因为本身剪辑就很厉害,所以叙事思路一般都很清晰,他们的合作配合度也很高。
“不了解的人会觉得他挺凶的,严肃起来还有点吓人,可能就是有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但熟了就会觉得他还挺简单和单纯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很萌。”
乔琳讲话慢而真诚,她和董北一样,即便作品出名、人气蹿升,也都在强调导演的重要性并弱化自身的存在感,不仅印证了导演所说的“我是一个标准的好人”,也让我们看到幕后制作团队的踏实和纯粹。
广告与电影
在信息都趋于短平快的当下,张大鹏动辄十分钟的广告作品,对品牌客户是一种挑战,而在消费者眼前则会面临关闭跳过的尴尬。
2017年《老张的团圆年》获得金狮奖最佳导演奖,张大鹏回忆那次颁奖:“前边的广告都放得贼快,到我那,十分钟。后来上台我说实在不太好意思耽误大家那么多时间,就太长了,有点不太像广告”。
“我开始拍故事片的时候是故事类广告往下走的时候。那会儿《老男孩》几十分钟,到后来越来越短,我所接触到的客户都认为故事片超过三分钟就没人看,然后我跟客户执意拍成十分钟,这个东西看不看得下去,跟时长没有关系。”
回顾过去两年的影视广告,虽然品牌推出符合自身调性的微电影,从情感价值层面来沟通消费者早已是常规操作,但像Apple先后邀请陈可辛和贾樟柯拍摄的《三分钟》和《一个桶》,支付宝在春节推出的许鞍华作品《七里地》,这些由著名电影导演操刀的广告影片更是在悄然间突破电影和广告的界限。
此外我们还看到许多不同于以往的品牌片,华为P30的定格动画《大象》、轻科幻CG短片《未来之眼》、竖屏微电影《悟空》,比起广告它们更像是对未来影像的实验性尝试,而银联《回到6月2号》更是被戏称“在广告里植入了一部电影”,在媒介环境快速变革、信息极度碎片化的时代里,广告的电影化却也蔚然成风。
另一方面,许多平台相继推出用户纪录片,呈现生活百态的Vlog也成为品牌们青睐的影像表达形式,“真实”成为触动消费者、引起情感共鸣的基础。
对于擅长洞察生活,以电影感拍广告的张大鹏来说,这或许才是更好的机会。
“广告追求有效,像视频贴片、楼宇电梯里的广告,需要将信息更加短平快地传达出来,这是一方面功能,同时品牌也需要有能在网络上自传播、传递品牌价值的东西,可能这就要求它本身内容性比较强。观众看完觉得这片很好,也对品牌增加了好感度,它自然是一个好的传播,也是让观众记住我这个品牌的一种方式。”
至于广告与电影的界限,张大鹏说:“对于职业导演来说,同样的内容放在荧幕上就是电影,放在手机上可能就是广告,只要自己的标准不变,它投在什么上以及怎么被定义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归根结底,传播的核心还是内容本身。
后记
虽然标签会限制住人的复杂个性,但我们还是在采访的最后邀请张大鹏导演用三个词来形容自己,希望从他的自我评价中了解到更多。
导演沉思许久,说自己形容自己不客观,就算心里想的是牛逼、牛逼、牛逼,说出来也要变成害羞、谦虚、谨慎,就像照镜子时再怎么觉得自己好看,对别人说的时候也会挑几个无关痛痒的小毛病,所以泛泛的才是标准答案……不免为其坦诚所感动,也暗暗感叹他第三视角的审视。
最后碎嘴介绍下我们自己,从左到右依次是:一合照就竖大拇指的楠哥哥、神似大耳朵图图的张导、苦练Gavin假笑的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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